《人类学学报》
玻璃或影子秘史
主持人语:
诗学文章可以文本细读,可以现象扫描,可以高屋建瓴,向以鲜这一篇更倾向于文化随笔,旁征博引,色彩斑斓,生动有趣。以玻璃为切入点,以古今中外、特别是几位中国当代诗人的诗作为举证,阐释了玻璃这一“物质第四形态”的多义性:光影意象、形而上之物、尖锐的生命体验、对工业文明的反思……等等。同时从玻璃写到圭臬、圭表以及影子秘史,融汇中西,贯通古今,跳跃性大,但形散而神不散。联想到他近年出版的三卷本《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》,以鲜兄的写作路数是越来越开阔了。(沈苇)
作为沙与尘的产物,天生已经够奇妙。
玻璃啊玻璃
根据英国剑桥人类学学者艾论·麦克法兰(Mac Farlane)等人的研究,玻璃最初出现于古埃及和美索不达利亚地区。其生产的早期历史,至少可以追溯至公元前三千年至两千间。如果把陶器上的釉也算作一种准玻璃物质的话,那玻璃的历史还可以再向前推四、五千年。古罗马史学家普林尼(Plinius)则记载说,玻璃为腓尼基商人所发现:他们偶然将灶台上的硝石与海沙混合熔烧之后,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澄明液体,这些液体冷却后则成了最初的玻璃。至公元前十五世纪前后,尼罗河畔的埃及工匠制造出了迷人的玻璃容器。大约在公元前七世纪前后,亚述时代的石版上镌刻了人类第一本描述玻璃制造的要则。两千年前后,中东叙利亚人发明了影响深远的玻璃吹制技术,这种技术迄今仍在发挥重要作用。到了公元十三世纪,意大利的威尼斯,已然成为世界玻璃制造的核心地。伴随着工业革命的脚步,大量的玻璃仪器、器皿及建筑装饰材料,纷纷登上生活的舞台。从此,我们再也离不开玻璃。玻璃这种人造物质,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,影响着我们的衣食住行,甚至影响着我们的灵魂和梦想。
中国的玻璃史相对要晚得多,大约出现于春秋战国时代。中国古代的玻璃和琉璃密不可分,早在《尚书·禹贡》中,就出现了“璆琳”(琉璃)。麦克法兰认为中国的玻璃技术,可能受到来自埃及和西亚文明的影响。这个说法,从中国的一些文献记载来看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载:玻璃,本作颇黎。颇黎国名也。其莹如水,其坚如玉,故名水玉。《新唐书》中《吐火罗传》上面记载:吐火罗国居葱岭西,乌浒河之南,古大夏地,北有颇黎山。又《太平御览》引相传为东方朔所作之《十洲记》载:昆仑山上有红碧颇黎宫,名七宝堂。这儿的昆仑山主要指帕米尔高原一带,也就是葱岭,是丝绸之路凿通之后,中西文化交通的要津。事实上,中国大量精美的玻璃制品,正是出于汉代。唐代的玻璃技术已相当成熟并且深入到了普通人生活之中,所以诗人李白就为自己第二个儿子李天然取了个颇黎的小名儿,它可能是李白心中月亮的另一种影像。诗人就是诗人,在儿女的身上也寄托着对于透明世界的无限深情与向往(李白的大儿子李伯禽小名明月奴)。
玻璃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生产的最为奇妙的物质形态之一。麦克法兰指出,化学家发现玻璃抗拒着人们对它的物质分类:它既非名副其实的固体,又非货真价实的液体,而经常被描述为“物质的第四形态”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雷蒙德麦·克格拉思(Raymond McGrath)和弗洛斯特()向我们勾勒了玻璃的神秘属性:它可以呈现任何颜色,而且,虽然不具备普通字面意义的所谓肌理,它可以接受任何一种外表处理。在光和形的感应方面,它简直无与伦比。它能够承受极端的抛光处理和精雕细凿,它又洁净,又耐久,又坚实,还可以几乎不知不觉地从透明过渡到半透明再到不透明,从完美的反射过渡到漫射再到毫无光泽的表面。事实上,简直没有它不能呈现的外表特点。然而同时,它又具备高度个性化的本质,不论我们如何处理它,不论我们把何种外表强加于它,它仍旧保持着它那明白无误的“玻璃性”。不论它是被浮饰、雕刻、磨沙、喷镀制镜、压印我们选择的任何图案、铸造、吹制,还是加膜等等,它似乎没有一个承受极限,施于它的不同处理方式排列组合起来也似乎没有极限。
玻璃啊玻璃!这种物质实在是太吊诡了,人类有了玻璃,几乎可以扮演神的角色:我们可以制造梦、制造虚无,制造一切想制造的东西。不仅如此,这种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变化品质,还让我们多了一双观察世界、洞悉宇宙与心灵的眼睛:从天文望远镜到显微镜,玻璃以一种巫术般的力量,清澈、明亮和纯粹的力量,如此完美地渗透着我们的生活、生命和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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